(来源: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)
“您最近在忙些什么?”
尚未坐定,摄影师还在准备器材,我随口问道。
“我最近在准备一部新的作品。”
“您写作之前,要做哪些准备啊?”我追问。毕竟坐在面前的是一位大作家,他那些带着大奖光环的作品最初的孕育过程,总是惹人好奇的。
“主要是收集材料,走访一些人,构思情节,列提纲。写作跟做菜一样,做菜之前要准备好原料、佐料,想好什么样的东西可以放到菜里。到了烹调的时候,就要处理火候等临时问题。本来你想这样搭配,但做菜的时候临时觉得那样搭配会更好,也有这种情况。”
“写大文章如烹小鲜”,我就想到了这个比喻。
访谈正式开始。
既然一开始已经提到了写作,索性顺着写作聊下去。我问格非,好作品产生的条件是什么?
在我心里,事先是有一个“标准答案”的,无非就是要增加阅历、丰富知识储备、多加练习,如果再加上一点写作天赋就更完美了。
刚开始,格非的回答似乎在往我设想的“剧本”上走,他讲到了写作者对世界的看法,谈到了人生体验对写作的重要性。可说到后来,他突然来了一句:“我觉得写作有时候非常神秘,你写出来的东西的水平,一般来说总是大大超过你的写作能力。”
我:“啊?”
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。只听说过肚子里有墨水却发愁倒不出来的,没听说过肚子里的黑墨水倒出来变成油彩画的。
格非说:“写作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东西。”
在他看来,阅读量、词汇量、写作量、阅历、年龄、天赋之类的,都不是决定一部好作品的核心。要紧的是放松心态、树立自信,勇敢地拿起笔来,哪怕胡涂乱抹、不顾一切,关键是要进入一种自由而充满激情的写作状态。
激情所至处,下笔如有神。格非称之为一种火热的工作状态,一种“烧脑”的感觉——大脑在燃烧,句子都像是在烧,用烈火烹热油,爆出食材最鲜香的味道。
激情之火,来源于对自己作品价值的确信。“写作就像在黑暗中寻找道路。有时候你看到茫茫一片,什么痕迹也没有,你只能慢慢寻找道路。”这也许就是格非心中写作的伟大之处。
接下来,就聊到了读书。作家格非的另一重身份是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,长期钻研世界各类经典文学,我有幸听过他讲课,他能把枯燥的文学理论讲成故事,对学生来说是一种享受。
谈到日常如何提升文学鉴赏力、成为一个优秀的读者,格非有些不解: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“优秀读者”呢?多累啊。为什么一定只能读《尤利西斯》《春秋左传》《史记》呢?有时间上网看看《盗墓笔记》,也是一种很好的阅读啊。
他觉得,大多数普通人为生活所累,他们需要通俗文学为他们提供娱乐,让他们放松,而不是在一天的劳累之后,还要用那些精细艰深的作品来“虐”自己的神经。但是,今天喜欢网络文学的人,不一定永远喜欢网络文学,随着自己生活的变化,将来有一天可能会喜欢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和《红楼梦》。文学发展的价值,不是在精英化的路上一条道走到黑,而是提供各种不同功能的产品,让普罗大众都有选择的余裕。
总的来说,格非作为一个研究文学批评的“批评家”,实在太过宽容随性——每一个人都可以写出好作品,每一部作品都有存在的价值,就连文学变得越来越“水”,也有历史和社会自己的道理。
但是,只要涉及他自己的创作,你会发现格非并不宽容,还很严苛。
他的《江南三部曲》在动笔前,酝酿了十年。一旦开启写作,就进入一种封闭状态,推掉外面的事情,注意力全天候聚焦在作品上,连和家人对话时,脑中所想的还都是人物对白。或者干脆离开城市,离群索居。写完之后还要一遍遍修改、打磨,直到认为作品完全没有问题了,对得起自己、对得起读者了,再拿出来发表。
他为每一部作品全力以赴,“如果能投入91%的精力,绝不满足于90%。”专注是产生好作品的前提,没有专注,就得不到绝对自由的状态,就“燃”不起来,出锅的东西就是一盘火候不够的菜。
格非的作品,是用专注的刻刀一字一句刻出来的。纯熟老到的技巧,精致唯美的意象,宽广厚重的维度。他用轻盈的笔法在历史纵深中游刃,透视个体在社会剧变中面临的选择,切中时代疼痛的症结。
格非是一个“传统”的作家。他曾经无法理解许多网络作品发表出来以后居然还有错别字和病句,也觉得一些网络作家日更两万字不可思议。后来明白,社会在变,人们对阅读的需求在变,创作者们的“码字”方式也随之而变。我们依然需要十年磨一剑的旷世精品,也需要另一种作品生产机制——用更短的时间产出更多的文字,陪伴每一个瞬息万变的日子。
不变的,是文学那根对时代极度敏感的触须。无论作品的生产机制如何变,无论是网上的阅读快餐还是纸墨里的经典盛宴,都在记录这个世界的故事。只要有故事,就会有像格非这样的作家,燃烧着一双火光熊熊的眼睛,在“茫茫一片”中临摹真实。
我们的访谈地点,是在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。这个中心刚刚落成一年,位于清华园胜因院21号,一座红砖苍瓦的二层小楼,是著名社会学家吴景超和著名艺术设计家常沙娜的故居。他们的邻居,包括费孝通、金岳霖、梁思成林徽因夫妇。朝东北方向的照澜院走,就可以到王国维、陈寅恪、冯友兰、朱自清家中做客。这是一个被大师气质浸润了百年的圣地,老树葱茏、冲淡深静,茕立于北京的繁华喧嚣之外。但这里从不缺少对外界敏锐的感知,从未缺席中国近现代史的每一个重要瞬间。
当朱自清在这里写下“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,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”,我们听到的是一个时代的呼吸。
愿天下喜爱文字之人,在这个充满故事的时代里,都能够锦绣文章落如雨。(张琰)